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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eave me alone

原创┆1991:归乡往事


1981年,沈复秋的爹在一阵阵“团结起来,振兴中华”*的口号声中,蹲进去了。沈复秋看着他那个一辈子都养尊处优,只会唱昆曲打麻将的妈一夜之间挑起大梁,一双细细白白的手把家里大门上,那个沉重不堪的锁咣当咣当的扣起来,搂着沈复秋坐在房间里。伴着屋外乌泱泱的讨债声,他听见他妈用那把唱戏的好嗓子跟他说“复秋,我早年跟你爸来东北的时候,凭的是满心满眼对爱情的憧憬。现在你爸进去了,你说说,我得凭了什么才能过下去?”,八岁的沈复秋根本不知道屋外的那些人是干什么的,他只觉得烦,只觉得闹,他也不知道未来等着他的又是什么,他只知道自己的父亲被抓起来了,要好长好长时间才能再见到。可沈复秋知道,自己是男人,是男人就不能让女人哭,自己妈妈更不行。他一咬牙,扯着他妈的手,满脸都是坚定,“妈,你靠着我,咱俩等爸出来,照样能过下去!”苏曼仪一把抱住儿子,心里涌上来一股强大的力量,甚至比当年她离开江苏,跟着沈立军来东北还要强大,还要坚定。

“乖娃娃,妈妈送你去上学,等你上了大学,你爸就出来了。”


沈复秋的脑袋由于停车的惯性重重的磕在桌子上,他咧着嘴“嘶嘶”的揉着额头。他眯着眼睛看火车上的人,一个一个,因为长时间坐车表情有些麻木,都在半梦半醒之间游离。沈复秋裹紧了身上的棉袄,这铁皮子火车里冷得厉害,沈复秋的脚已经冻麻了,抬起来使劲儿往地上跺了了两下,引得旁边正在睡觉的大妈一阵白眼。沈复秋没搭理她,脑子里转的全是刚刚做梦的内容。他很久没梦见过小时候的事情了,像故意把那段记忆给挖出来,扔出去。他想可能是离家越来越近了的缘故。沈复秋的手指无意识的在桌板上划拉,有半年没回家了吧?从大学报到,一直到放寒假,现在快过年了才往回走。这个不肯归乡的年轻人扒拉了两下脑袋,心里有些烦,他实在是不愿意回家。有些事情不去看不去碰,沈复秋情愿它烂在那里,现在苏曼仪不肯,非要他回家。

回去干什么?回去看她找的男人?回去看她认的儿子?回去认个莫名其妙的爹?好了,沈复秋迁着嘴角意味不明的笑笑,好了,他沈复秋被人叫了十年“小杀人犯”,到现在终于要被人戳着脊梁骨,骂他乱认老子了。沈复秋恶狠狠的盯着窗外月台上的站牌,好像那就是今后要嘲笑他,要诋毁他的恶魔。沈复秋攥着拳头,胸膛起起伏伏,像是要把所有怒气都吐个干净。终于,在一声声粗气中,沈复秋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。


苏曼仪那样的一个女人,任谁看了都要夸她美,夸她有风姿。你去苏州城的茶馆戏园子里头问上一问,问一问哪个人不晓得那位唱昆剧的苏曼仪。七十年代,苏曼仪的一折《玉簪记》让沈立军停下南下的脚步,就像戏词里唱的那样轰轰烈烈,苏曼仪不比那陈妙常,偏要“我也心里聪明,脸儿假狠,口儿里装作硬”,苏曼仪不要这一套,她是个浪漫的女人,认定了沈立军是真命天子,便不管不顾的一头撞了去。


沈复秋从火车上下来,经不住这几个小时的舟车劳顿,使劲儿的抻了抻胳膊,顿觉这个后背的筋像是粘到一起了似的,抻一抻就疼得他直呲牙。又想到等一下还要坐许久的客车,沈复秋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。他眼窝深,眉毛浓,身子也壮士,这样一幅阴郁的表情不免让人心里畏惧,一时间拥堵的车站竟给沈复秋开辟出了一小块儿地方,没人敢走进。这么一来王小一眼便看见了他,一叠声的“复秋哥”、“复秋哥”就跑了过来,沈复秋的眉头跟着这几声拧到了一起,他看看跑过来的王小,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,愣在那里凶神恶煞的盯着比自己矮了好多的王小。那边李叔赶紧走过来,伛偻着背,笑眯眯的跟沈复秋说,“复秋啊,李叔正好过来办点儿事儿,你妈让我过来接接你,正好,咱赶紧坐车回吧。你弟弟听你回来了非要跟过来,我让他闹的没辙,就给领过来了。”说完就要来提沈复秋手里的东西,沈复秋哪里敢让李叔拿,连说不要,一把给甩到肩膀上去,扶着李叔往客车站走。一边的王小看他不搭理自己也不生气,赔着笑脸跟在沈复秋屁股后面走。王小是真高兴啊!复秋哥回来了,他可要好好表现,不能让复秋哥再讨厌自己了,而且,他还要让复秋哥知道一个天大的好消息!

十二岁的王小哪里知道,他的那个天大的好消息,沈复秋恨不得撕碎了,揉烂了,吞进肚子里去才好。


王小的娘在生他的时候就难产死了。王小他爹再没续过弦,一个下地干活儿的糙汉子带着个刚出生的孩子,怎么看怎么可怜。刚好那是沈立军出事的那两年,苏曼仪有时候会把王小领到自己家去,让沈复秋陪他玩玩儿,苏曼仪心软,想着好歹给这孩子口饭吃,一个大老粗带着,不知道什么时候孩子就饿死了。王福双不好意思总麻烦一个女人,就一声不吭的把自己家地劈出一块儿来,脸红脖子粗的跟苏曼仪说,“这块儿地我给你种,种完了都跟你。”那架势像个抢钱的,不像送钱的。苏曼仪被逗得一阵笑。她唱戏好听,笑起来更好听,王福双的脸一下子更红了,他本来皮肤就黑,这么一闹跟煤似的,特别有趣。苏曼仪笑得停不下来,王福双不知道怎么办,竟急得扭头走了。苏曼仪回头跟儿子说,“你看看这个人,真有意思。”那边沈复秋正逗王小逗得起劲,他还没见过这样不会说话的三岁娃娃呢,非要让他喊自己哥哥。王小还没学会说话,急得直叫唤,沈复秋举着糖在那儿一个劲儿喊,“快叫哥!叫哥给糖吃!快叫哥!”王小把眼睛瞪得像俩小灯泡,盯着沈复秋手里的糖,憋足了气儿,奶声奶气的喊出来他这辈子说的第一个字儿。

“哥!”


沈复秋打了个冷战。王小把手里的衣服递过去,讨好的问他,“复秋哥你冷不冷啊?”沈复秋直愣愣的看着王小,问他你怎么坐在我旁边儿,李叔呢?王小指指后头,说李叔要抽烟,就后排的车窗能打开,让我跟你坐。沈复秋看王小不顺眼,没搭理他问自己冷不冷这茬儿,抱着胳膊扭过头去,恨不得整个后背都对着王小,沈复秋盘算着接下来的一路都要跟王小坐在一起,心里止不住的叫苦。他是真的不喜欢王小,换句话说,他不喜欢王小的爹,王福双,连带着把王小也算进去。沈复秋不喜欢,厌恶,甚至恨他们两个人。王福双以为自己的那点儿心思他沈复秋就当真一点儿都不知道吗?全村的人都恨不得把苏曼仪的脊梁骨戳破,恨不得把沈复秋抓去跟沈立军一块儿关起来。这个世道怎么了?沈复秋的脑袋一下一下撞着客车的车窗,这个世道怎么了?东北这个时候已经下了好几场雪了,农村地里的雪因为没人扫,堆积起来更是厚。沈复秋一双眼睛怔怔得望着外面,车窗上很快就被哈出了一层雾气,沈复秋伸出手指,在上面写下“1991”。1981,1991,沈复秋在心里默默念,十年,沈立军,你到底还出不出来了,你老婆要跟人跑了,你儿子也要管别人叫爹了。沈复秋的心里一时间有着说不出的委屈。巨大的难过像一池水泄了出来,灌满了沈复秋的心,漫上了他的眼睛。


“哎你知不知道啊,就内个,内个厂子老板的媳妇儿,叫什么来着?”

“姓苏,叫苏曼仪!”旁边儿的人提醒到。

“对对对,你听听这大小姐的名儿,哪像干这种事儿的人!”那个妇人抱着一筐菜,像得知了什么大秘密一样,满脸都是吊足人胃口的得意。旁边几个妇女也乐于满足她的这种虚荣感,赶紧问“怎么啦怎么啦”,像关心似的,又更像一种隐秘的窥探的兴奋。

“她以前啊,是南方唱曲儿的你们知道吧,”说到这里她还要停一停,像个教书先生一样看看这些人知道不知道,有那么一两个不知道的,她还要啧啧的瞅两眼,像是在说“这样的事情 你都不知道,那就不要听啦”,那一两个人便要赶紧打趣道这样啊,这样啊,怪不得生得那样好。

“哎呦,不要说我们守旧啊,旧时候这叫什么呀?”那个妇人压低了声音,像犯了什么忌袆,剩下的人也赶紧凑到她眼前,竖起了耳朵听,“戏子呀!”这帮人一片哗然,不大想说这个事情,那个妇人急了,赶紧挥挥手,“哎呦哎呦,我要说的呀,不是这个事情!你们知道不知道,这个苏曼仪和死了婆娘得王福双搞到一起去啦!”这一句因为太着急声音大了,一帮人像撞破了什么事情,吵吵闹闹起来,那边说一句“不能不能”,这边说一句“我看见啦我都看见了”,一个一个,煞有介事。

谁都没看见苏曼仪是什么时候过来的,袅袅婷婷地在那里一站,风一吹好像就要跟花儿似的摆起来,甚是好看。可这时候这帮妇人可没心情看美人,脸上有些尴尬,更多的确实一种莫名其妙的正义感,像“红卫兵”,要把“苏曼仪”这个“四旧”给破了似的。

“让你们费心曼仪的事儿了,不过自己家有爷们儿就不要关心别人家的吧?要是以后大家想听曲儿大可来找我,剩下的还是不要打听了。”苏曼仪说完就走了,那天沈复秋看苏曼仪在房里哭了一晚上,凌晨的时候她拧了个热毛巾敷在自己眼睛上,冲着沈复秋摆了摆手,细白的手脖子上咣当着一个玉镯子,是沈立军初见她时送的,沈复秋看得心里一下子冒了火,转身冲向王福双家。

“王叔!你和我们家以后还是不要来往了吧!”


“复秋!复秋你是发了疯了!赶紧松手!”李叔拽住沈复秋的胳膊,急出了一脑门子汗,他坐在后面,屁股被车颠得直发麻,半睡半醒得时候只听见沈复秋的一声暴喝,吓得他懵了几秒,再看时坐在前面的沈复秋已经提着王小的衣领,满脸怒容,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,活是一个阎罗王!

“王小!你刚刚说什么!你再说一遍!”

王小被提起来,一张脸吓得煞白,嘴唇哆嗦着哪里还能说出一个字,眼睛里全是泪,再吓一吓就要淌出来了。李叔心里奇怪,什么事情能让沈复秋发这么大的火,思来想去之间突然一拍脑门子,“哎呀”一声,“复秋!你不要胡闹,大人的事情你不要瞎管!”

“放屁!我妈要跟那个姓王的领证!我凭什么不能管!他们俩好了……他们俩好了……他们俩好了我和我爸怎么办!”沈复秋像是一头被惹怒了的狮子,脖子上青筋凸起,整个人都像是要被点燃的炸药桶,整个车上的人一句话都不敢说,瞪大了眼睛盯着沈复秋,就怕他下一秒要冲过来殃及了自己。可怜王小这时候像个被人捏住了的小鸡仔,豆大的眼泪挡也挡不住的往下掉,吓坏了似的瞅着沈复秋。司机不知道该怎么办,油门也不敢踩,听见沈复秋一句“我要下车!”连忙一脚顶上刹车,沈复秋提了包就往下走,“疯了!全他妈疯了!都滚!我不认他!我不可能认他!我沈复秋是什么人,你们当我是什么人!”李叔拖着王小也下了车,沈复秋走得飞快,李叔年纪大了腿脚不好,怎么也跟不上,急得在后头大喊“复秋!复秋!你慢一点!你上哪儿去啊复秋!”也拦不住沈复秋多年得怒火在这个时候爆发,他根本听不见,他只知道,完了,这回彻底完了,苏曼仪不要他了,也不要沈立军了。这个世界上谁都是成双成对的,谁都有人要,只有他沈复秋,只有沈立军,他们像两个傻子,抱着不知多少年以前苏曼仪的一句承诺——等,我等,多少年我都等的。

“苏曼仪!你让苏曼仪跟那个姓王的走吧!我跟我爸不要她了!”

李叔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,冲上去直接给了沈复秋一巴掌,年轻时候到底是干了那么多年的农活,实打实的一下直打得沈复秋头晕眼花,耳朵里“嗡嗡”直响,鼻子里一热,竟是血也流出来了。许久没有声音得王小这个时候看见血,浑身一震,扑上去抱住沈复秋得腰,扯着嗓子哭,“哥!复秋哥!你不要小儿了!你不要我了哥!”沈复秋呆在那里,一时间眼神涣散,忘了推开这个拿糖哄来的便宜弟弟。

“沈复秋!你听听!你说的是不是人话!你妈生你养你,你爸杀了人,进去蹲监狱,你妈有没有在你面前怨过他一句!你妈当年在江苏,是不是你爸!沈立军给人带到东北来得!是不是沈立军把人家一个好好的大姑娘带到这穷山沟里的!”李叔喊得有些激动,布满皱纹得脸都泛起了红,大声说话让他咳得厉害,“你现在不回家了,现在怨她了,沈复秋,你有没有良心!”沈复秋的一面脸肿的老高,垂着眼睛,有眼泪在脸上缓缓的流出来。王小还在那里抱着沈复秋不撒手,呜呜咽咽的,不知道在说些什么。沈复秋这时候心里突然空了,什么也想不出来,脑子里居然只剩下很久很久之前,他被人用石子儿打,被骂是小杀人犯,他难过的不知道该怎么办,那时候王小才五岁,拖着一条大鼻涕,跑都跑不利索,冲出来大喊大叫,“呸呸呸!你们都走开!复秋哥哥要是杀人犯那我也是!把你们都杀了!”一群小屁孩儿冲着王小做鬼脸,扭头大叫着“王小杀人啦!”跑了。沈复秋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感动,只知道,他也要对王小好。五岁的王小不知道沈复秋心里想什么,踮着脚,一张脸笑盈盈的,俏生生的,用小手一点一点扒着沈复秋的脖子,“复秋哥哥抱!”沈复秋一下子笑出来,把王小提到自己背上,“小儿,你往上点儿”,王小蹬着俩短腿往上蹭蹭,“哥,小儿沉吗?”沈复秋颠了两下,往家走,“不沉。”

沈复秋不知道怎么回事,想着想着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淌,蹲下来抱着头痛哭,“小儿,你不懂,你不懂,我爸怎么办?他出来了……出来了怎么办?他出来了,看见我妈跟别人在一起了,他还要不要活了?”王小不懂,只好边哭边给沈复秋擦眼泪,自己哭成了个泪人还要管沈复秋。李叔叹了口气,拍了拍沈复秋的肩膀,给自己点上一颗烟,犹犹豫豫的开口,“复秋……其实立军他……”沈复秋像被按了什么暂停的按钮,哭声止住了,连颤抖都止住了,静静的等着下文。王小像被人踩了尾巴,一下子蹦起来,大叫着说“李叔你别!他受不了!他受不了!”沈复秋慢慢抬起头,把王小拉过来,一把嗓子像破风箱,呼啦呼啦的,哑得不像样子,“李叔,你说,我爸怎么了。”李叔看他这个样子一下子拿不准了主意,他怕沈复秋真的受不了,但是……李叔心一横,“沈立军早死了!”
“轰”得一下。沈复秋什么都听不见了。

王小哭喊的“复秋哥”,李叔惊慌失措的“复秋”,路边开过去的车,北风扫过的树林,沈复秋什么都听不见了。什么坚持,什么等待,什么《玉簪记》,什么要不要的,沈立军一死,什么问题都解决了。沈复秋瘫坐在地上,像被抽空了一样,眼睛里迷茫着,找不到方向。王小吓坏了,一把抱住沈复秋,把沈复秋的头靠在自己的胸膛上,他突然像个战士似的,搂着他的哥哥,眼睛坚定的看着前方嗓子也不抖的说“复秋哥,你要是真的受不住,我把命还给你爸,反正没有苏姨没有你我也不见得能活到现在,复秋哥,你往前看看,这么多年,你一直抱着你爸活,你往前看看,你今天留我一条命,我王小陪你沈复秋一辈子。”

沈复秋突然瞪大了眼睛,又突然颓下来,像受到了什么刺激又瞬间平静。李叔在一旁猛烈的抽着烟,不停地说“立军真是造孽啊,真是造孽……”

严冬的天灰蒙蒙的一层,沈复秋抹了一把脸,看看王小,抬手也给他抹了一把,“走吧李叔,回家吧,回去看看我妈。”

1991年,沈复秋的心终于空了,北风一吹,空洞洞的,几乎要发出回响,但又似乎被注入了什么新的力量,他不知道,他要回家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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